《救风尘》观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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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去看了部话剧,《救风尘》,是元代关汉卿的本子。

说的是汴梁歌伎宋引章,本与秀才安秀实缔有婚约,却因敌不过郑州富二代周舍的甜言蜜语,毁了婚约嫁为其妇。不料新妇伊始就被打了“杀威棒”,此后更是频遭毒打呵斥,于是写信给原来的好姐妹求救。同为风尘中人的赵盼儿,设计让周公子恋上自己,写下休书休了宋引章。周舍后来发觉中计,抢回休书撕碎。好在那是假休书,真休书赵盼儿藏得妥妥的。于是一行人扭打到官府。官老爷倒是通情达理,对周舍说“这桩事我尽知也。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戏终,周舍杖六十,安秀才夫妇团圆。皆大欢喜。

话剧的导演是个法国人,却也是个中国通,叫卢逸凡,本名IVAN。从名字的翻译上就能看出他古汉语的造诣,的确,他拥有多重头衔:汉学家、话剧导演、上师大比较文学系副教授。

《救风尘》并不是关汉卿最得意的本子,要说在现代的知名度,《窦娥冤》比之强太多,要说在当时的影响力,《拜月亭》更有着压倒性优势。IVAN导演之所以选中了这个本子,主要是因为三年前法国里昂国立高等戏剧学院的学生曾排演过一出法语版的《救风尘》。

演出宣传突出的亦是“中西合璧”:“在几位中国编剧的合力下,除了导演外,剧中的舞美、服装设计都来自法国,毕业于里昂国立高等戏剧学院的专业设计,他们给这部中国古典剧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舞台效果。”

作为小剧场演出,一共也就三场,我看的是第二场。演出结束,全体演职人员谢幕,导演特意邀请了剧组中的两位服装设计师上台,强调她们对戏中28套服饰的百分百贡献。而宣传中提及的那几位中国编剧却如隐身人般,尽管我知道此刻他们正在剧院后排端坐,因为彼此相识,也才刚打过招呼。

中国的传统戏剧,很尴尬。曾经太辉煌,如今又太落寞。这怨不得人,就像80年代红极一时的流行金曲如今也早就少人问津,何况那几百年前的旧本子。这倒也不是中国特有的问题,外国古典文学一样落落寡合。莎士比亚剧再如雷贯耳,终究敌不过复仇者联盟的激情四溢。年轻一代浸润在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却又倏尔即逝的娱乐大潮中,根本无暇静心回望历史。

然而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总还留有五千年文明的印记,尽管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自知。中国文化有着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模式,梁漱溟老先生曾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谈到中国、西洋和印度在思想上的不同,对中国文化的解读可谓深刻。

无论是探索科学的西方文化,还是膜拜神灵的印度文明,其核心都在追求一种绝对的权威,凌驾于人之上,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中华文化与其不同,是以“人”为本的。中国也称“天子”,但《荀子》中却有这么一段:“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几千年的皇朝更替,更是让人对“成者为王败者寇”的残酷事实会心一笑。这些年有人诟病中国人没有信仰,的确,自陈胜吴广吼出了那一嗓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人”为本的中华文化,就不再有什么绝对的权威了。

然而一种文明终究还是需要秩序的,没有绝对权威的中华文化于是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解释,那便是“道”。什么是道?孔子在《系辞传》里如是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文化最推崇孔子,而孔子最推崇《易》,曾“读《易》,韦编三绝”。《易》讲究的是“动静有常”,没有绝对的动,亦不可能有绝对的静。阴至极,阳乃生;阳至盛,阴乃起。

中华文化中的“道”与西方科学中的真理并不相同,前者在人,后者论物。要说这阴阳乃天地之事,怎么会在人呢?《易》之《文言》有解释: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在中华文化中,“人”的最高境界,是与天地合,这个“合”是极其微妙的,亦是不可言说的。

“合”的目的是要按天地运行的规则来行人事。孔子所做《易》之《系辞》,开篇便点明了天地之道:“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阴与阳本为一体,在雷霆雨露的自然界此消彼长。放之于人事,便是“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所谓“正”中有“邪”,“邪”中有“正”,一时间邪压了正,不日却又正胜了邪。人世间的事,在中华文化的诠释下,极少能用绝对的好坏来定义。

《救风尘》里的人事,便是如此。先说恶少周舍,“舍”是对人的一种尊称,周舍,按现在的通俗叫法大约是“周公子”“周少爷”之类。这是个怎样的人物?他自有陈述:“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识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纨绔子弟也好,官二代也罢,反正是个头面人物。

再说受欺负的宋引章,剧中交代,她是“汴梁城中一歌者”,歌者是“乐”户。“乐”是个低贱的身份,元代甚至规定有身份头脸的人不可以娶“乐”籍女子。所以周舍娶宋引章,压力是很大的。“今日是吉日良辰。着这妇人上了轿先行。我骑了马。离了汴京。来到郑州。让他轿子先行。怕那一般的舍人说周舍娶了宋引章。怕人笑话。”关老爷子的这番描述在当时一定是让观众“心有戚戚焉”的,譬如今日的官二代娶了个酒吧女,怎么着也让人觉得是女孩高攀了富贵。话剧中,这段出现在对周舍负心的控诉中,宋引章被告知周舍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娶了她。光看这句台词倒是没有错,但时代不同,观众根本不会想到并驾齐驱其实是更伤风败俗的行为,而只会将其曲解成周舍因为美人骗到了手便不再装恩爱的负心之举。话剧不知是有意的脸谱化,还是无意的疏忽。

宋引章嫁周舍,虽口上是为了爱情,但心底绝非如此。“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我嫁了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显然,宋引章想就此脱离“乐”籍,立个妇名,回归正常的身份,这才是心结。然而心结不止一个。因为如果光想着脱籍,嫁安秀才也可以,但是不行,因为穷啊。要知道,元代秀才的穷酸,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元代很特别,因为“读书无用”。元代的科举制度,真正实施是在元仁宗时期,那时关汉卿早死了。关汉卿,1234-1300,金末元初人。在他所生活的这几十年间,坊间流传着这样的等级: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好在关家属于“医”户,在平民阶层中也算是“上流层”了。不过他笔下《救风尘》中的安秀实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他是个“秀才”。在“读书无用”的年代,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可是活着都艰难,又穷又没本事讨生活的他也就比乞丐好了那么丁点儿!怪不得宋引章要说:“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对儿好打莲花落。”莲花落是乞丐要钱时所唱的歌曲,宋朝时就有了。宋书《五灯会元》里记载:“一日,闻丐者唱莲花乐,大悟。”宋引章的这句台词是关老爷子写的,话剧并没有作什么改动,但想来观众里真正能听懂这个“梗”的大概不多吧。

宋引章高攀了富贵,却又没能力做个贤妻良母。关老爷子笔下,有几个很好笑的桥段。一是周舍埋怨娶亲那日,宋引章不好好地坐轿子,而是“精赤条条地在里面打斤斗”,不知道“打斤斗”是什么深意,但女儿家“精赤条条”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又一处是周舍埋怨回家后让宋引章套个被套,结果她把自己和前来帮忙的邻居王婆婆都套在了被子里面出不来。再有一处,是周舍说自己褡护(半臂衫)上掉了一根带儿,让宋引章给缝一下,没想到宋引章把原本在腰间的带子给缝到了肩上。

这三个桥段让人发笑,也让周舍发疯,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打骂宋引章。可惜话剧版的《救风尘》并没有着力描述这三个桥段,大概是导演认为那是周舍为了合理化其家暴行为而做的恶意编造,故只是略提了一下,言语间甚至还有些丑化,以强化恶少的脸谱特征。殊不知正是这粗暴的脸谱化让整部剧失去了趣味。

中国有句古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周舍对宋引章的埋怨,即便有夸张的成分,也算是合乎情理。按现在的通俗说法,无非是娶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吧女,却又恨她玩不转柴米油盐。《救风尘》是一出喜剧,却在戏谑说笑中让人心酸。风尘女子想要从良却不得的无奈,怨得了谁?末了,还要风月场中的姊妹来搭救。“风月救风尘”,是喜,是悲,直教人感慨。

人间自古多闹剧,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角度不同诠释亦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恶与良善,伟大与卑鄙,就像阴阳之道,在一动一静中此消彼长。关老爷子笔下,宋引章是“悲”的,但这“悲”却是一定程度上的咎由自取;周舍是“恶”的,可这“恶”也在某种范围内“情有可原”;赵盼儿是“慧”的,然而就是这“慧”让人心酸,因为她又把好姐妹拉回了“风尘”。一出戏罢,只有“一声叹息”!

这便是中华文化的精妙之处,即使生命轮回了千百次,中国人的思维模式还是会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与西方世界极大的不同。套用一个心理学术语,这便是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然而,IVAN导演的《救风尘》里并没有这种“太极”般的回旋往复,所以,这终究只是一出法国人的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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