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是怎么夸海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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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是怎么夸海口的

李尚飞

《宋稗类钞》中有这么一条:“世言欧阳文忠每夸政事,不夸文章。蔡君谟不夸字,吕济叔不夸棋,何公南不夸饮酒,司马君实不夸清约。大抵不足则夸也。”“不足则夸”,——在哪方面存在缺陷,缺乏自信,就在哪方面通过自我夸耀来博得他人的注目。这是窥破人心、人性的名言。但也未免有点以偏概全,夸耀自己特长的也是比比皆是,比如此条说欧阳修“不夸文章”,就不是事实。

欧阳修对自己的文章也是颇为得意的,而且有时自豪到了目无余子、独步天下的地步。他曾给他的儿子说:“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欧阳修平时比较矜持自重,这话是酒后说的。诚所谓酒后吐真言,不经意地将自负之情流露得淋漓尽致——同时代已是无人可比,那就拿众人仰慕的先贤来比吧,就是被尊崇之极的他们,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文豪文豪,自有其豪迈的一面。

唐宋八大家中的曾巩,你看他的文章,显得古雅平和,章法严谨,但其人却是极为骄傲。元丰年间他做舍人的时候,章惇担任门下侍郎。有一天见到曾巩,就随口说:“我先前看到你写的《贺明堂礼成表》,真是天下奇文啊。”曾巩不但一点儿也不客气,全部接受,而且进一步询问章惇:“你觉得比起班固的《典引》怎么样?”章惇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后悔给曾巩提供了一个自夸的机会。曾巩与欧阳修一样,已经不把同代人放在眼里了,直接拉来汉代的班固作比较,睥睨天下之气,可见一斑。

宋代人像这样炫耀文章写得好的事情比较多,没办法,国朝重文章嘛。谁的文章写得好,谁就可以压过众人一头,唯恐别人不知,那就自我评价吧。但他们同样有这样的底蕴,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本领。虽然有吹嘘之嫌,但你不服气不行。不像到了明代,文章写得很不像样,还拉帮结派,互相抬举,搞得乌烟瘴气,以至于顾炎武感叹说:一旦成为文人,就一无是处了。

宋代是个很注重理学的朝代,做人讲求稳重老成。你吹牛是可以的,但时代气氛则要求你可别过分了。过分了,那就招来众人的议论和不满了,甚至会成为你抹不去的污点。比如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写了个《荆公画像赞》,说:“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把他老子说得比孔子还伟大。王安石呢?也不遑多让,王雱早死,他写诗来悼念儿子,说:“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凤鸟”是当时人对孔子的比喻,“梁木摧”是孔子去世之前的感叹,这是老子又把儿子比作孔子了。以至于时人颇为愤懑地说,父子互相吹嘘,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

其实相比前代,宋代人如此的夸海口还是逊色了不少。我们沿着时间往上追溯,会发现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时间越早,夸的海口越大。欧阳修说李白如何,杜甫如何,那我们就看看李白和杜甫是怎样表现的。李白是个风流倜傥、豪放不羁的人物,他那篇《上枢密韩太尉书》明明是求人重用他的,可你越看,越觉得是他在尽己所能地推销自己,到处是自诩的痕迹。这也就罢了,他还有这么一段话:“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这句话,把陈子昂、初唐四杰等人的功劳一并抹杀,认为要恢复古代的文风,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你可别小看这句话,你觉得他狂妄之极,可他就有这个本事;你觉得他张扬之极,可他就有这个志向;更重要的是,相比宋代人,他加给自己的担负更大,责任更大。那么杜甫呢?也是如此。他在穷困潦倒的时候追忆当年,不无得意地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七岁时“我”的天才就表现出来了,你们行吗?至于世人耳熟能详的那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就不但是一步登天想做宰相了,而且要凭一己之力把大唐王朝建设成儒家理想中的太平盛世。这是不是夸海口?肯定是!背后是不是有着强烈的担当精神?也肯定是!所以,哪怕你觉得他们吹牛不打草稿,但你还是觉得他们可爱,可敬,可亲。

再往前看,最有名的一句夸海口的话就出自谢灵运的了。他也真敢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狂妄吗?的确狂妄得没边了。但这牛吹得却很有文采,以至于还诞生了个“才高八斗”的成语。这就是人家厉害的地方。李白、杜甫、欧阳修、曾巩在这点上都望尘莫及。

但所有这些人,虽然彪炳史册,名垂后世,却还是比不上他们先辈的基因强大。太史公司马迁是这样自我标榜的:“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这番话简单地说就是,周公死了五百年之后有孔子,孔子死了五百年之后,就该我司马迁上场了。吹这么大的牛,他居然还把自己称作是“小子”,简直是让其他人没活路了。但不论怎样,你看他“吹”的内容,你还是不由得不产生震撼:他把文化传承和发扬自觉地担在了肩上,他把明世正俗的责任自觉地揽了过来,他视民族的千秋大业为己任,后代有这样的气吞山河的抱负吗?

自然,司马迁的所作所为,也是有榜样在前面的,这个榜样,就是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心魂的孔子和孟子。

孟子是个极有个性的人,常常显得咄咄逼人,拉住君王就讲道理,而且势在必胜。这样的人,说起话来斩钉截铁那是必然的。同样的语气,他也用在自我期许上:“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个海口夸得比司马迁更大:以往上天没想着把天下变太平,如果上天想把天下变太平,那么,当今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孔子呢?有时低调得很,有时又高傲得很:“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说到底,孔子和孟子都把自己当作是“上天”的选民,天命在我,我就是来行使上天赋予的权力的,你们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相比之下,那些自命为“天子”的人,哪有这样气壮山河、吞吐万象的气量啊?

从这些文化精英来看,我们这个民族,在夸海口方面是每况愈下的,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随着时代发展,我们的气魄是越来越小了。气魄小的背后,是能力降低了,是才华萎缩了,是创造力递减了,更是抱负、理想、担当弱化了。人活得越精致,目光也就越短浅。现在的我们,之所以看不起周围夸海口的人,就在于他们所夸的内容实在是令人不堪。古代的人夸海口,让人觉得的是人要首先看得起自己;现代许多的人夸海口,让人首先觉得是其人品低下,面目可憎,何其衰也!这就是今人不如古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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