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黛玉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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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越剧院一团来香港演出全本《红楼梦》,我去看了。在我的想象中,越剧的韵律配上曹雪芹的诗情那必是极好的。看完之后我发现很多事情还是让它留在想象中才能保持住那种美好。

我忘了越剧是女演员演男角。宝玉开口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浪漫的感觉,反而从心底里觉得搞笑——我在想这位演宝玉的资深越剧女演员,也许孩子已经在准备高考了,却要对着另一位资深的女演员唱: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

我在想象这两位资深女演员也许下了班会一起去跳广场舞。

怪不得这些传统戏剧中一招一式、一眉一眼都要有讲究,不这样把演法固定下来行成范式,怎么能一代代演下去。何况这样的杨柳扶风必须是少女单薄如纸的身形,既不能是运动型的性感身材也更不能是虎背熊腰的大妈身材。既是少女,又得演出丰神,如果自己不是黛玉一样的人又怎么演得出来?叹世间再无陈晓旭罢了。

然而如果按书中的线索计算,黛玉进贾府时只有6岁,宝玉只有7岁。按照原著也确实是没法演的。(https://kknews.cc/culture/p4y644j.html)

“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原著写黛玉)

( 请看什么是 “罥烟眉” https://www.douban.com/note/317546426/)

6岁的女童就能有这等风姿,曹大人您也是作得很呢 !

在剧场环顾四周,似乎都是我爸妈一辈的观众,大家看得都很认真,只有我和我的小伙伴时不时觉得太搞笑,对视做强忍不笑状。

我想起来了,以前看白先勇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的观感是很好的,当时还是在北京大学的百年大讲堂看的。我还记得杜丽娘在“还魂”这个情节从讲堂观众入场的那个门突然出现,我看着她一身白衣白裙如云一般拂过我身边飘走到台上,转眼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后除了白先勇改过的戏剧我再也不看了。

黛玉在贾府生活10年,至“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时刚刚满16岁,还完了这一生的眼泪,便魂归离恨天了。

“焚稿”,对于黛玉来说烧掉诗稿和烧掉自己的意义差不多——人生重要的关节都需要仪式。这天薛宝钗要经历一个仪式,林黛玉也要经历一个仪式。焚稿便是说,此生再不牵挂你,来世也不要再遇见你,往事与我心皆付一炬,过去的我已经死了,今生就当从没有认识过你。

越剧《红楼梦》的唱词中唯有这一段我是认真听了,心动: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

  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

  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

  一生心血结成字,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

  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

尤其是 “ 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 ” 这两句,就像我在这里写这无用的文章,全是因为喜欢它的无用。我从不觉得宝玉真的能读懂能感受黛玉诗中的孤独。高山流水的伯牙是琴师,而子期是路过的樵夫;《笑傲江湖》中曲洋是魔教的长老,刘正风是衡山派的人,二人以音律相知;可见知音就是纯粹的知音,与爱情毫无瓜葛。不过《天涯歌女》中也要说天涯海角觅知音,何以这些女子都要对爱情有知音的要求?

那大概是因为青春年少,总觉得白头到老的那个人要能懂自己的才情,要能谈诗文论古今,要懂自己的志趣和心性,不然怎么相守一世?不然他能算认识了真正的完整的我么?而实际上白头到老的那个人也许只要能容你作天作地还愿意陪着你到老就行了。

一个男人怎么会懂一个女人的细腻文字和百转愁肠,真正的知音更大可能是有同样心性和爱好的女人。是以知音本不难求,知音天下皆有,世代皆有,有自珍自爱又有诗情的女人就有无穷无尽的知音。是以如果我认识了黛玉,也要跟她说越剧《红楼梦》紫鹃的唱词:保养你花模样,玉精神;打开你眉上锁,腹中忧。

真实的人物中我只能想到杨绛和钱钟书这一对夫妻,二人皆是十万里无一的好学问,必可算是彼此的知音了。然而世人皆知杨绛不是林黛玉,家里的灯泡坏了是杨绛去换,柴米油盐一应过日子的事情都是杨绛操持,钱钟书基本上没有什么贡献,连晚年也是杨绛送走了钱钟书,然后继续整理丈夫的文稿。有女生朋友说杨绛聪明,这是聪明?这不是聪明,我想这必是因为爱钱钟书多过自怜罢了。如果每换一个灯泡都觉得天哪我一个冰肌玉骨的花一般的女子老公竟然舍得让我换灯泡?这是肯定无法过一生的,早晚有一天遇见一个愿意换灯泡的男人也许就要动其他心思了。这必是每换一个灯泡都觉得换了这个灯泡,钟书才可以好好写文章作学问,这个灯泡今天必须得换好啊。这样才能过一生吧。

梁思成和林徽因算是知音么?我想学术上肯定是的。梁思成写就的《中国建筑史》里大多古建筑都是两人一起实地测绘的;建国后为保北平古城二人也一同奔走呼号过。但据说梁思成对这件事是这么说的:

“ 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但是我却是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和林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思想太活跃,必须反应同样敏捷。”

是以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晚年娶了自己的学生林洙——终于有一个学术和文章怎么也赶不上我、把我奉为良师和偶像的老婆了,这一辈子到了晚年总算可以轻松些了。

林徽因一生欠下情债无数,然而钱钟书却是最烦她。专门为她写了《猫》:

“ 要讲这位李太太,我们非得用国语文法家所谓“最上级形容词”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精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并且,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假使我们在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战前的北平,你马上获得结论:她是全世界文明顶古的国家里第一位高雅华贵的太太。”

“ 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这一笔带的举重若轻,钱老师您可不愧是大才子,看问题一下就抓住了本质,太会写。我都忘了您的文章不仅才具一流,幽默阴损也是一流。

然而林徽因也不是黛玉,因黛玉心性纯良,必不会到处留情,给人暗示,勾起四处相思。比如黛玉如果给人发电报说自己苦闷孤独,决不会像林徽因一样发给了N个男人,必是只发给宝玉一个男人和N个姐妹吧。

是以梁思成恐怕没有热烈地爱过林徽因,不然怎么可能 “最驯良,最不碍事”,能这么驯良,主要是不太在乎罢了。 必是觉得需要一个人和他一起做古建筑的测绘,就像续娶的林洙也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绘图员,可见梁思成是一心为我国建筑事业奋斗终生的好前辈。

高山流水遇知音乃是人生难得而美好的幸运。黛玉并非没有知音。宝玉的才情是配不上做黛玉的知音的。《红楼梦》全书,能与黛玉唱和和谐的便只有史湘云,二人写下:

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

宛然天成。

能算知音而结为夫妻的,我想得起来的都无法终老。比如苏轼与王弗,《苏词汇评》记载:

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相召,与二客饮。用是语作《减字木兰》词云:

减字木兰花 春月

二月十五夜,與趙德麟小酌聚星堂

春庭月午,影落春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共离人照断肠。

王弗16岁嫁与苏轼,27岁就死了,据说是死于难产。另外还有黄药师的老婆冯氏,必也是聪明绝顶,而且过目不忘能帮黄药师偷写《九阴真经》。也是死于难产。

相知相爱已经很难,却还要死于难产;当然当代的医疗条件这么好,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不过有了小孩之后文艺女青年的病也就得好了,接下来就没办法春月秋月的,大多时间可能是研究怎么养好这个小孩。

少年可谈诗书的爱情,中年可敬老爱幼的爱情,和白头可终老一个人要送走另一个人,送走以后还要乐观长寿的爱情,必不可能是一种爱情。对太多人来说可能也是无法与同一个人分享的爱情。

黛玉的人生亦只有少年,没法想象黛玉为人妻人母的样子。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如今再读黛玉诗,只觉得太悲苦,没必要,封建社会文艺女青年没有工作的权利,像萧红一样离开男人就不知道怎么活,真是可怜呐。

黛玉如果是生在当世,可以去看广阔的世界,总会知道像贾宝玉这种男生,既不是知音,也不是伴侣,只是少年时梦里的一个人。这些诗稿烧了也就烧了,这个人忘了也就忘了,前世欠的泪已还清,时间到了,新的人生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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