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辛弃疾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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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辛弃疾相遇

林美兰

辛弃疾醉酒，梦里“了却君王天下事”。
他真的不知道，那已不是他矢志实现的天下事了吗？
老朋友下午聚会，我得知酒店就在铅山别墅附近，产生访问辛弃疾的兴趣，那晚就跟一个朋友乘着酒兴前去。在桥头，我们有幸遇见神往已久的辛弃疾，他也刚喝了酒，哼唧着，在摇头晃脑。
望着大英雄的身影，我们顺天命的人还妄自菲薄，窃窃私语。论外貌他目光有棱，红颊青眼，论身材他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论武功，他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呢。
朋友“呵呵”，赞不绝口：“他是男人心中的英雄梦，沙场点兵间意气风发，剑拔弩张下破阵杀敌，21岁时揭竿而起，加入义军。当金军统帅完颜亮为部下所杀，金军北撤时，他奉命和南宋朝廷联络。在完成使命的归途中，得知头领被叛徒所杀、义军溃散的消息，便率领50多人袭击5万多人的敌营，勇敢机智，擒拿叛徒。”
我们也多喝了酒，可我不像往日狂妄恣肆，而是放下身段，顶礼膜拜大英雄。他是女人眼里的柔情郎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寻觅美人，还有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而“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黯然神伤，叫人恨不得时光倒流，做他的红巾翠袖呢。
他的一件轶事便放在我们面前，仔细想想，我们道声“太不可思议了”，便冒昧地走向大英雄。
辛弃疾屹立桥头，洋洋洒洒：“我奉表南归，历任微职，极力反金，为奸所嫉，把栏杆拍遍。但什么也关不住我这颗比天大比火热的心呵，‘闲愁最苦’。陈亮也主张收复北方，我们相见恨晚了。”他嘲弄自己，陈亮要来，他日日登楼，翘首东望，以便第一眼看到陈亮的身影，简直着了魔。伫立桥头，他哑然失笑：“我们惺惺相惜，才结成至交……至交的。”
他在淮地做统帅时，陈亮和他痛饮，两人畅谈国事，他豪兴大发抛了一个噱头。那晚，两人同床睡。至友睡下似乎摸到一些臭屁虫，在身上爬，醒了，慌忙跳下床，蹑手蹑脚地溜出去，骑上一匹好马，狂奔。
辛弃疾的嘲弄是这噱头引起的吧，也就敏感，在桥上走几个来回，嘿嘿两声。
“至友突然不见，你如何想呢？”他支支吾吾话别人：“平时交厚的俩朋友，在一起谈论国事时，颜生不假思索，将毕生志向写下来，给周生看。过后，颜生让周生还他那张纸，周生坚决不给。颜生做官，周生常向他借钱又没还过，他却很大方。
“外人以为两人够朋友，我料定是没有体察隐情。”
辛弃疾魔怔，身体缩水，背被大石头压弯般，红脸在月下变黑，回头聊自己：“个把月后，陈亮写信，向我借10万缗钱。还好朝廷给的俸禄高，我家底也殷实，立马凑给他。”
“干么，半夜他突然不见了？
“干么，他找你借那么一大笔钱，你非要借他呢？”
我踢硌脚的一块石块。
大英雄没再仰天发问也没再怒触不周，往日凛然杀气和磅礴之势尽无，只有冷泪横流。我小心翼翼：“酒酣时你说了什么？”他喝的酒还在发酵，北方的烽烟翻滚，山河破碎的景象还在眼前，他咏诵“醉里挑灯看剑，梦里吹角连营……可怜白发生”，犹然酣畅淋漓。
他把栏杆拍遍，已够要他的命了，我不敢再伤害他，跟他谈养性，他不慌不忙：“焦虑和苦恼是人人都会的。”
朋友个小，在单位一直为边缘人，却是浓缩的精华，思维如练功，闪转腾挪，说他偶尔也“八卦”。
哈哈，那先锋派作家的杰作，国内不吃香，他还说他的小说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呢。
我拍掌，“近20年，朝廷只许辛弃疾旁观，不得插手，甚至不得插嘴，‘君恩重，且教种芙蓉！’”
朋友以己为镜，照照辛弃疾：“他内心压抑，痛苦难言，却如在家中的孩子，没有宣泄的权利。”
“可……”朋友自黑，再说的不突兀：“他和至友痛饮，豪气大发，就吹了牛。至友半夜醒来，回首辛弃疾平日深沉少言，席间却话很多，嘀咕，他身为武将，酒醒后悔了，会放过自己吗？”
“而辛弃疾酒醒不见至友，自认是小庙的神，没大道行，唏嘘这噱头，假如被朝廷知道，他就彻底完了。”
谁叫辛弃疾当时还为官，随时准备金戈铁马，奔赴战场杀敌，尽心报国呢。我殷殷关切他，“你酒后失言，至友借钱，只能就范了吧。”
朋友喝的酒还没退吧，跌足高叫：“将军，你祸从口出！”
辛弃疾就此，以我们为知己呢：“谁叫我忘了要一辈子烂在心里头的话。唉！”他离开桥头走近我们，混浊的目光和我们交织，嘟哝：“百年来，我们国力强盛，我无妨透露我那时的噱头，杭州……”
我惊得张大口，指责他：“你大半生尴尬，你1亿钱的付出，咎由自取。”朋友也不饶他，“将军，事关国家的重大军事机密，岂能泄漏？”连连跺脚，一直摇头。“是哟，金兵若截断牛栏山或把西湖决堤，你就是大……”我不敢往下说。
如猪血煮豆腐，黑白分明。辛弃疾淌老泪，俯下腰，头往桥栏撞，瞬间头破血流：“我如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锻打时而被丢进冰水淬火，或许为它；我一声叹气便写就一首好词，可我在词里力表爱国心迹，也无法救出泥淖中的自己。”
我身子往栏杆靠了靠：“但命运的打击往往因心灵的收获得到补偿，苏轼成为几千年诗史上豪放派的杰出代表。你南下40多年，20多年里，走马灯似的辗转37个地方做官，武途、政道全不通，但你壮志难酬而欠缺的，上天已在别处弥补了你。你哟，蘸血和泪涂抹，用刀和剑篆刻何止609首词，终于厚积薄发，登上豪迈派诗人的顶峰。”
朋友没遗憾了：“你坚守最难，却成果最大！”
而辛弃疾怎样想呢？我含情凝睇他，笑了又笑：“科学家研制‘起死回生’酵素。你能活过来，就不会再走这条路了吧。”
辛弃疾说起练武：“动作做对，看似简单，你都会酸痛，汗流浃背；没做对，尽管做得很复杂，而你轻松过去了，却徒劳无功。以前我活得最难，心里承受无边的酸楚和剧烈的痛苦，但我心眼明亮着呢。”
秋夜深沉。我跟朋友对几下眼：“辛弃疾是我们女人心目中一个完美的爱国志士、爱国诗人形象，用《亮剑》的人物比喻，岂止是李云龙加楚云飞加赵刚的合体！”
辛弃疾哪里不知太高又难测的天意呢。
金瓯缺，月未圆，山河碎；他威武雄壮，文韬武略，英气逼人；他爱国心切，报国无门，过则成疾，过则成疾。因而，铸成他人生最大的悲剧的，不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却是憋着的一个臭屁，还是从嘴里跑出来，只得长年承受内心和外界的重压，68岁早逝，于无声处炸雷。
凉风阵阵，他酒醒梦也醒了：“我打那酵素。”
警报声。民兵巡逻，复原军人集结。
他气冲霄汉，彻底解脱，上战场，“赢得生前身后名”。

选载于《雨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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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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