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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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万凯：观茶说

观其生机勃勃模样，身处小暑时节的我，思绪却飞回清明时节。我该为它们庆幸还是该为它们遗憾呢？

清明前夕，乍暖还寒，缥缥缈缈的薄雾梦幻般笼罩山峦，亲近大地。我随作家采风团前往高山产茶基地采风。“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茶经》）”目及所处，均系“一尺二尺”，恰到好处。若“数十尺”，则人不可及，须乘梯搭架采茶，极不便利。

满以为春日茶山一定满目青翠，茶叶鲜嫩如滴，绿得发亮。纵观影视片茶叶画面，尤其是茶芽特定，哪幅不是鲜嫩得如同可爱婴儿？透亮得如同蜻蜓双翼？谁知近前一看，惊讶得张嘴皱眉：全是黝黑粗壮老叶。睁大双眼搜寻，大海捞针般才能偶尔在老枝叶间发现不起眼的针状浅绿茶芽。可谓“笋者上”“叶卷上”（《茶经》），一旦发现，如获至宝，必定轻捏茶芽，往上一提，茶垅又净剩老叶，再到另处寻寻觅觅吧。春之茶田，原来这般模样，完全没有生长旺盛、活力十足之感。

小暑时节再登茶叶基地，我被眼前景象惊呆：一汪绿色海洋呈现眼前，郁郁怱怱，高低错落，一浪一浪，似乎滚滚而来。与其说它们激情涌入我怀，倒不如说我甘心情愿被其淹没。灿烂阳光下，它们枝叶完整，舒缓自由，温馨惬意。微风吹拂，轻轻摇曳，享受夏日浪漫。片片绿叶宽大肥硕嫩绿，昨夜被雨水洗浴，纤尘不染，绿得发亮，亮得耀眼，只能眯着双目。眼前景色，不正是“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么？

这片茶叶如此幸福安详、和谐宁静，我投去羡慕目光。然而我错了。

“这些茶叶没用”。向导的一句话秒杀我看法和心情。没用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怀疑自己误闻。如此漂亮、完美无瑕、鲜嫩如滴的茶叶竟是废品？难道“好看不中用”俗语也有茶叶版？

边行边思，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茶叶生不逢时，未赶上清明节前大好时光，属于“叶舒次”之后。

清明节前采的茶曰“明前茶”，那是人间最佳茶、最贵茶、最有品味的茶，人们最心仪之茶。是的，清明时节气候不稳，“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有寒雨侵衣，有冷风扑面，有薄雾遮挡，生长缓慢。不但环境条件欠佳，更有坎坷命运等待：茶芽刚生，尚未睁眼，层层包裹，如同襁褓，便被十指尖尖猛然掐断，丢竹篓，下炒锅，进烘机，入茶盒，最终居茶杯。

观其表，明前茶似乎极不幸，没能等到阳春，没能感受夏风，没能欣赏秋月，没能玩弄冬雪；细思量，它们又是多么幸运，生逢其时，气温较低，虫害少扰。“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茶经》）”那时，不但有杜牧《清明》相伴，耳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绝唱，又有“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的绝佳时令。清明之时，茶叶也“清洁而明净”，如童子，似处女。聚一冬之积蓄，吸天地之精华，凝万物之灵气，艰难生成纤细“笋者”“叶卷”，有“明前茶，贵如金”之说。故而，一出生便珍贵无比成抢手货。采茶“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凌露采焉（《茶经》）”，然后被精心培育成上品茶，以最佳身型、最佳滋味、最佳颜值，引得人们捧在手心观赏茶舞、暖在手掌传遍全身、醉在心里品味人生。从生涩绿叶蝶变醇熟茶叶，虽历经磨难，旅途颠簸，但万般辛苦终究换来令人神清气爽身心健康的交口赞美，换来流传千年博大精深玩味无穷的茶文化。

明前茶不仅十八般武艺，可化身白绿黄青红黑茶，而且变幻成花茶绿茶青茶红茶伴随人们度过春夏秋冬；不但包容开放能融各种清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茶经》）”，更能观察世间沧桑，成为历史演变见证者。

武王伐纣，茶叶已作贡品；原始公社后期，茶叶成为货物交换物品；战国时茶叶已具一定规模；魏晋南北朝已有饮茶之风；隋朝全民普遍饮茶；唐朝茶业昌盛，陆羽留下被誉为“茶叶百科全书”的《茶经》，茶叶成为“人家不可一日无茶”。为何？“长期饮茶，使人精力饱满，兴奋。（《神农食经》）”“长期饮茶，对思考有益。（《华陀食论》）”“长期饮茶，身轻体健，好似飘飘欲仙（《食忌》）”。宋诗名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杜耒.《寒冷》）”，表明无茶不友、无茶不雅已成时俗。

徜徉茶山小径，看着小暑时节阳光下轻松惬意的绿叶，我不禁悲从心来。它们沐浴阳光，畅饮甘露，未经历凄风苦雨，更未经历生死离别，颠沛流离，终天无忧无虑，饱食终日。然而，除妆扮大地、令人养眼外，别无它用。一生宝贵生命浪费在清净地、埋没于天地间，辜负大好河山，愧对盛世年华。

万里挑一的明前茶，求新思变，永不停滞，不断改变形象，提升品质，最终拥有自己的独特品牌、闪光名字：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安溪铁观音、信阳毛尖……上渗透庙堂，下飘香江湖，或跃入诗词，或融入书画，或深入医学，或潜入禅意……在茶文化天地纵情漫舞。

再观眼下肥头大耳、无所事事的绿色茶叶，直至终老，都安于现状，庸碌无为，未像明前茶那样身微志壮，怀揣梦想，走南闯北，追逐幸福，潇洒过一生。

离开茶叶基地，明前茶与小暑茶的影子一直在脑海叠现。人有别，茶有异，惟因同天同地不同时，同树同枝不同叶。写下如此文字，倘若能让茶叶生命更有价，人们生命更闪光，我就十分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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