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纪德与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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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

今天说的是两本小书,纪德的《如果种子不死》,黑塞的《克林索尔的夏天》,把它们放在一起,是因为这两本都是自传性质的小书。当然也有不同。纪德的是名副其实的自传,展现了许多现实生活,但作为大师,他的自传也成了可鉴赏的美文、成了炙热的艺术品。黑塞是以纯艺术化的小说手法,来表现他精神的某个侧面——为艺术燃烧的肝胆。两位大师,在艺术道路上孜孜以求追寻的身影,成就所有后来者精神目光的仰望。

一,纪德《如果种子不死》

《如果种子不死》是纪德描述年轻时代的自传。读自传性质回忆录的乐趣,是对生活息息相关亲和的触摸,比如你坐在公园亭椅上阅读,感觉时光从一个深远的地方涌流,漫过身边,涓涓而来,汩汩而去,那些逝去的人影,带着或强烈或模糊的轮廓走来,昙花一现的脸庞,终究,汇聚到一个属于不知名的隐秘舞台,又飘忽而去,不知所踪了……哦,不,你确信他们走入了人群,幻化为你,我,他/ 她。

你与书中人物一起感知风花雪月,走过泥泞春秋,续至今日此刻,并相信它们将续至将来,只是人影一茬茬的更叠和替换。那朵落花,百年前的主人公拾起过它,现在,它飘落在你的脚下,尚带着他/她一瞥的温情,呵护脆弱生命的忧喜。这是有限生命、永恒时间,及文学介入的唤起,关于生命、关于记忆、关于远古的遗传秘码的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似乎更改了自然法则的神奇感——它超越了时空的幻象,你用阅读活过了长长的历史,活过了你未曾参与的年代,活过了现在,还有未来隐隐绰绰画出的轨迹,你拥抱丰富与众多,是的,阅读将时空拉长,你在时空长河漫步,你赢得了不仅仅是一生。

纪德十一岁丧父,父母亲的性格都对他有所影响。父亲多是正面不知不觉地渗透,而母亲严谨的规则和如磐石般的责任感,令纪德尊敬地顺从,又隐蔽而绝望地反叛。纪德在母亲逝世那一刹那,他感到自己整个儿坠进了爱、悲痛和自由的深渊。他骄傲,自信拥有足够丰富的精神财富,而分发母亲的遗物给亲友,赤贫地张开手臂去拥抱世界,去追寻远方一片又一片的沙漠和绿洲。

写这本书理所当然涉及亲朋至友,回荡着情爱和友谊的呼喊,那是与我们生命相连的、唯一幸存的记忆啊,只有文学能重塑的生命气息,在已不在的时空经久回荡、回荡……所有悲欢和悲欣交集,所有爱恨和爱恨交错,所有羞辱疼痛复杂难言,在文学里化为云烟,蒙上一层我们真诚审视生命的辉光,这时虚假隐遁,那是我们独自面对自我的时刻,与上帝和哲学的沉思最近。文学何以感人?它复原了生活动人的声色光影,那些细琐的感触,跳荡的心音,泪与笑的情感,是我们有限生命幡然回头,能握住的唯一的形象珍宝……当然,文学性的回忆录价值,不仅仅是怀旧的情感宝库,它更是阅读者的未来参照 。

年轻的纪德疑惑过、放荡过,哭过爱过欢笑过,只因他从未停止自身的探索,对文学内在价值的探索,对个体生命使命的探索,他没有像王尔德命运不济因同性之爱深陷囹圄,也并没有像金斯堡说垮掉的一代,“那一代杰出的头脑死于疯狂。”一如他最后挑选了美德本身,和当初的至爱——与表姐爱玛妞订了婚。青春之歌在此告一段落。

二,黑塞《克林索尔的夏天》

“《克林索尔的夏天》,充满力量与光芒、诱惑与魅力,像浓烈的葡萄酒一样裹携你、穿透你。阿波罗的太阳摇摇欲坠,酒神的狂欢不眠不休,文明与自我一同坠入昏茫,李太白的欢宴奏响了清徵亡音,他纵享尘世旖旎,在李白笔下的唐朝乐宴,与影子同饮,醉笑三千场。正如矛盾对立寂灭之处,即是涅槃。”

黑塞说,对他来说,用文字来描绘比画笔更熟稔,因此有了这本流光溢彩、如诗如画的小书,阅读中,除了色彩斑斓如一幅幅静物画掠过的纯美之享受,黑塞的文字还是心灵起伏、情动于衷的高低音符的奏鸣,是灵魂追寻与思索辗转的曲线描绘。它的美丽动人之处即是由心而发的这种过程展示。

记得从前看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全世界的年轻人都爱黑塞”,的确,黑塞的对生命意义的困惑、迷惘和苦苦追寻同所有年轻人一样,如同导师,他替每个青年在浓雾迷朦中先行了一遍,然后回来,在文字里告诉你他的所见,噢,不,他从未自尊为师,他也从未说,如果我们是朋友,请在我的左边或右边与我同行,他认为,生命意义的探寻属于个体主人的权利和自由,这是人之精彩,世界之精彩,也是为人的义务。

正如黑塞所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从来不曾有人完全成为他自己,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努力去尝试,有人懵懂,有人清醒,人人尽其所能。每个人都源于自己的母亲,都以同样的方式来到世上,出自同样的深渊,人人都尝试走出深渊,朝各自的目标努力,我们可以彼此了解,但真正能够深刻了解自己的,却只有每个人本身。”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这本小书由三部分构成:小说、散文和诗歌。散文是作者的心迹,是西方油画与东方泼墨的完美结合,非常走心。诗歌翻译稍逊,显得过于简单质朴了,以至于让人想到黑塞这些诗仅是茶余饭后的闲笔,有如小孩子调皮地敷衍大人(读过黑塞另一本诗集,译得更深邃)。而小说呢,是以画家克林索尔的艺术生活为故事,他的生活、友谊与爱情,他与一些现实或想象中的人物(自比东方的李白、杜甫)倾心交谈、抒发情感、表达他的艺术理想的追求,最后在他生命弥留之际,在近乎癫狂、迷离又似乎极度清醒中,梦游般地作出了令世人动容的一幅伟大作品—— 他生命尽了时的最后一幅自画像,象征一个人为高度完成自身,不懈的追求,与现实的妥协和反抗:

克林索尔的那张脸融入了众多人的脸庞,孩童的、少年的,醉酒者之眼,饥渴者、被迫者、受难者、寻觅者和浪荡子的唇。

“但他把这个头像构建得庄严而残酷,如一位远古森林的神祇,而另一张脸孔是衰落的、沉没的,并与沉没和解了:苔藓在他的头颅上生长,老朽的牙齿歪歪斜斜。裂痕穿过枯萎的皮肤,裂隙中还有血痂与霉菌。”

这本小书也是黑塞的自传影射。不得不提它的成书背景,当时一战结束,世界满目苍夷,人心如死去过一回,人们眷念的旧价值观被摧毁,没有安全感,世界形同簿纸一张,随时可能撕碎,大多数人遵循现世醉生梦死的价值观,没有永恒,永恒的是人类的战争偷袭、出其不意,意外死亡。黑塞如同主人公克林索尔一样,在德国和瑞士美丽的自然乡景和艺术创作中寻求出路、渴求慰籍。如同在克林索尔的世界里,千万种事物在等待,千万杯酒已斟满,这世上就无不该被画之物件,就无不该被爱之女子。艺术家搜集美的云彩,汇萃那美的光华,倾尽对世物之美的热恋和追求。

正如黑塞所说,作为一名诗人和画家,不管世界如何变幻,他擅长的、他热爱的、能让重操旧业的也是艺术这个老本行。因为艺术是心灵的返乡之旅,在风云变幻的世界,心灵尤其需要艺术永恒坐标的归依,艺术也对这世界的变幻、破碎速朽的反抗,如同克林索尔这幅画揭示的:

“画中悬崖下的深渊被绘得更为深刻,人生的庙宇被建得更为宏大,每种存在之永恒被描绘得更为有力,往事呜咽得更为凄切,笑意中的寓言更为可爱,对腐朽的抗拒更为讥讽。他感到笃信,在他这场创作的残酷战役中,不只为个体的命运辩解,也体现了人性的、普遍的、必要的那些东西……他胜利,沉没、受难;他大笑,咬紧牙关,拼杀并死去;被埋葬,而后重生。”

黑塞的一生是探索的一生,他后期从东方哲学、印度佛教的研究中寻找出路,并未获得完全的宁静,正如人生意义探寻之路与艺术探寻之路是一致的:它们在动荡不安中永不满足、永远渴求,至死方休。

噢,不,黑塞在佛教轮回说里找到了他的信仰。最后,让我们来重温他的一段话吧:“死亡也许是赋予你一个休息的机会,一种短暂的、极微量的小憩,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不过,轮子随即又继续转动了,于是你又跌进了滚滚红尘,又成为千万个人形中的一个形象,又继续跳起了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狂喜陶醉,时而又悲观绝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灭,生命的轮回永无尽头。”

似乎不是说个人生命无限,而是人类自身的脆弱、犹豫、固执、数不胜数的错误、以及在自身废墟上重复的无望的舞蹈,生之喜的轮回,绝望之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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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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