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音乐笔记》肖复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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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戴留斯

我们也许听不到春天杜鹃的啼鸣,看不到夏夜河上的雾霭,也无法闻到天国花园的花香。但《孟春初闻杜鹃啼》那种由弦乐反复吟咏的乐段所织就出的几分神秘,长笛几声清脆的撩拨而后荡漾进整个乐队之中那种牵心揪肺的情思;《夏夜河上》那种微风轻拂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的湿润和河水远远流淌进天边夜色中的不可捉摸,让你忍不住想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忧郁实在如一股无法排除的山岚雾霭一样弥散开来,紧紧地包裹着我,满眼只能是那种让我无法拂拭去的紫色。

忧郁是一种高贵的情感,一种艺术化的心情。心情并不是悲伤,只是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的荫翳。是属于我那处于青春尾声的忧郁。

我国古典文学中忧伤或闲愁很多,高树多悲风,白发悲千丈,千里暮烟愁,一带伤心碧,鸿雁哪堪愁里听,万点飞花愁似雨……俯拾皆是,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到处点染着这些离愁别绪。

现代人多的是被欲望燃烧起的烦躁和郁闷,由此而来的打情骂俏只是逢场作戏,那些歌中的恨天海和生活里的悲欢离合可以是大起大落,更多的只是发泄或无奈,很少带有忧郁的色彩。如果看到在烛光摇曳下的晚餐或轻音乐中弥漫着的咖啡馆里的男女,或许有泪光盈盈,或许有酒香蒙蒙,或许有欲言又止的哀婉,或许有喟然长叹的悲凉……这一切并不是忧郁,相反这些只是现代人作秀的方式。

忧郁,不是表演,不为显示,不是涂在脸上的粉底霜和手上的指甲油以其色彩迷惑别人,不是抹在脖颈和腋窝的香水以香味撩动别人。忧郁远离这一切,独处于遥远的一隅。

漫长的封建社会,培养了一批破落的土地主或暴发户或纨绔弟子的败家子,却不可能培养出真正的绅士贵族,忧郁的感情总显得离我们有些遥远和奢侈。

这位英国多产的作曲家,这位晚年同巴赫和亨德尔一样双目失明的老人,在生命临终前还在枫丹白露前的卢万河畔口授他的音乐创作,让我对他的经历和音乐充满想象。

仿佛不期而遇,让我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失明老人邂逅,他敲打在石板地上的手杖声和这从心里喷吐出的音乐,在夜风中又摇曳起纷飞一片的紫色藤萝花。

《孟春初闻杜鹃啼》《夏夜河上》和《走向天国的花园》,忧郁中渗透着一种葡萄酒酿造的甜美。也许,我们听的大喜大悲的音乐太多了(如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听的人工添加剂的甜果汁的音乐太多了(如约翰·施特劳斯和理查德·克莱德曼),真正品尝到这种陈年佳酿的机会太少。

我们也许听不到春天杜鹃的啼鸣,看不到夏夜河上的雾霭,也无法闻到天国花园的花香。但《孟春初闻杜鹃啼》那种由弦乐反复吟咏的乐段所织就出的几分神秘,长笛几声清脆的撩拨而后荡漾进整个乐队之中那种牵心揪肺的情思;《夏夜河上》那种微风轻拂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的湿润和河水远远流淌进天边夜色中的不可捉摸,让你忍不住想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忧郁实在如一股无法排除的山岚雾霭一样弥散开来,紧紧地包裹着我,满眼只能是那种让我无法拂拭去的紫色。随融融的月光一起洒落在我的身上和心里,美得让我无言伫立在清凉的夜色中,一直到听完为止。

尾声部分在竖琴伴随下单簧管插入后那种缥缈沁人的感觉,天茫茫,水茫茫,把你的心带到不可知的地方,你却愿意随它一起飘飞到远方,那种忧郁的色彩弥漫在眼前和心头袅袅不散。

悲伤和忧愁,都可以有表情;忧郁没有可以捕捉到的表情,忧郁只是隐藏在眼睛里的颜色,是荡漾在心里的皱纹。


我听沃恩·威廉斯

他们三人是英国晚期古典浪漫派音乐向现代音乐过渡时期的三剑客。再有就是他们的音乐风格都是耽于幻想,他们的音乐都不是叙事式的,不注重描绘,而注重感性,把自己的那种富于幻想的感情融入音乐,他们都是音乐的诗人。以半个多世纪的漫长时间,为我们精雕细刻留下九部浩繁的交响乐,都来自心灵的直感,而与概念无缘。

在威廉斯的心中删繁就简为遥远的意象,在他的音乐中点石成金为动人的旋律。他没有沿着电影为他铺设的戏剧化的舞台走得更远,而只顺着自己心灵的轨迹轻车熟路地渗透蔓延,水滴石穿。

也许风雪声能够依稀感觉得到,大海的律动能够隐隐地感受得到。当号角响起,不强烈,只是悠扬的回声,袅袅地散失在寥廓的天空。女高音和合唱队此起彼伏犹如天籁之音,只在远处隐隐约约地缥缈着,伴随着梦魇般的风声器,仿佛进入仙境,让人产生咫尺心境和苍茫宇宙交织的幻景。低音提琴衬托着渐渐高扬的木管,和最后加入的撩拨的竖琴和丝丝入扣的弦乐,如雾如织,那种清澈柔软的音质,那种如梦如幻的气质,那种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涌来的高贵品质,你会立刻感到那是属于威廉斯独有的。

第三乐章开始纤弱的长笛和加弱音器的法国号,命悬一线般,细致入微,又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当然你也可以意念先行,感觉到是寒气逼人的南极,奔走在死亡线上的斯科特。但是管风琴出现后,效果立刻不一样了,阳光般灿烂,回响着清澈的回音,长笛再演奏的是那样的明亮而辉煌,居然还有嘹亮壮丽的镲声,心境忧郁之中带有一种大自然飘曳而来的敬畏,最后回归于悠扬的弹拨乐中荡漾起的加弱音器的法国号上,回应本乐章的开始乐思,然后过渡到下一个极其优美的乐章里,曾经被英国人认为是“天才之笔”。

一种向世俗和传统靠拢的惯性而无奈的收尾。以往贝多芬或马勒式交响乐的结尾不一样,在闹腾之后归于冥想和沉思,又属于他威廉斯的了。奉命而作和心灵的驱使,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创作方式。


卷二

小提琴与大提琴

我对弦乐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喜爱,总觉得那琴弦如水,渗透性更强,最能渗透进人的心田,湿润到人心的深处。

钢琴被称为乐器之王,总觉得怎么也是男性化了一些,清亮而脆生生的音色,像愣愣的雨点敲打在石板上,是那种清凉激越的声响,没有弦乐那种抽丝剥茧的细腻,更适合李斯特、瓦格纳和拉赫玛尼诺夫式的激情洋溢,极其适合作为男人的手臂和胸膛。当然,肖邦力图将钢琴变得抒情和缠绵,让夜曲、船歌和华尔兹变成月色中女人温柔的曲线流溢的怀抱。总觉得钢琴更像是从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清澈溪水或激荡的瀑布,而弦乐才有一种草坪上毛茸茸、绿茵茵的感觉,夜色中月光融融在白莲花般的云彩中轻轻荡漾的感觉。

萨克斯更低沉阴郁,如果也有女性的色彩的话,是属于那种失意的女人或小寡妇,沙哑的喉咙让一支接一支的香烟燎坏了。和长笛相比,长笛更像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底气十足,嗓门嘹亮,却也单薄粗心,难有弦乐色彩的丰富和曲线的起伏蕴藉。和圆号相比,那是一个胖子,哪有那种美丽而苗条的线条飘逸。和单簧管、双簧管相比,那是一个个的痩子,哪有那种丰满的韵味荡漾……

弦乐确实是属于女性的,女性更接近艺术的真谛,缪斯之神是女性。满场还是嘈杂无比,但弦乐一响起,花朵纷纷轻柔地绽开,舒展着吐出花蕊,嘈杂立刻随着也消失了,这一片宏大又温柔的弦乐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吸水纸,将嘈杂统统吸收殆尽。

小提琴的独奏一出来,全场立刻鸦雀无声,那种异国情调如果没有小提琴的抒情的演绎,该是多么的贫乏。还能有那大海和辛巴德的船的旋律吗?还能有东方的神话和美丽向往的色彩吗?弦乐有时能起到别的乐器无法起到的作用,它们单兵作战也好,集体出击也好,总是能出人意料,将许多复杂立刻化为简易,将许多粗糙立刻滋润湿润,将许多断裂立刻连缀平滑。弦乐如水,柔韧无骨,流动性最强,能够无所不至,渗透到乐队的任何地方,将乐曲弥合一起,细针密线缝缀成你想要的任何灿烂的装束。

小提琴和大提琴那种曲线流溢的线条,可以说是所有乐器都没有的,那完全是属于巴洛克时期的古典美的象征,是女性艺术之神的化身。

小提琴是少女,那种尖细的声音,让我想到少女痩削的肩膀和小巧玲珑的身姿;那种细腻的柔情,让我们想到少女依在父母或情人的怀中撒娇的情景;那种如泣如诉的回旋,能让我们想到少女面向日记的倾诉。而大提琴则是成熟的女人,那种低沉或许可以说她青春不再,但也可以说她的深沉已不再如蒲公英喷泉似的随处可以将水花四溢,妄想溅湿任何人的衣裳。如果有泪的话,她也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将泪花擦去。如果小提琴和大提琴同样具有特有的抒情功能的话,大提琴更适合心底埋藏已久或伤痛过深的感情,那是经历了沧桑的感情,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情。

白天的女人,在阳光下奔跑或奔波,充满活力;夜晚的女人,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怀愁绪,满腔幽思,点点冥想都付于惨淡的月光和幽幽的夜色中。或者说,小提琴是属于那种婚后幸福的女人,总有人围着转,自己便也总是小鸟一样啁啾地鸣啭不已,即使有着片刻的忧郁,也是春天的雨,难得雷霆大作,一般薄薄的只飘浮在云层之中;而大提琴则是那种离了婚的女人,即使没离婚也是那种家中生活不幸福的女人,始终有厚厚的云层布满头顶,所以才有那样多拂拭不去的压抑和忧郁,让大提琴声低沉地打着旋涡回还,诉说不尽,欲言又止。惨烈的病痛之中还有更为惨烈的丈夫的背叛,万念俱灰,都倾诉给了她的大提琴。她所有无法诉说的心声,大提琴都替她委婉不尽地道出。那是一种风雨过后的感觉,虽有落叶萧萧,落花缤纷,却也有一阵清凉和寥廓霜天的静寂。听杜普蕾的大提琴,像是看一个女人毫不遮掩地将眼泪抛洒,将情感诉说,将内心展示给你看;听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则是像一位老人对你讲述着人生与艺术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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