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音乐笔记》肖复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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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簧管与双簧管

这支协奏曲第一乐章的轻快,一定让你觉得像是赤脚蹚在清凉的溪水里,淙淙的水声里跳跃着扑朔迷离的树影和明灭闪耀的阳光,所有的声音和光影都是夏季绿色的。

第二乐章最甜美不过,美得直让人想落泪,似乎有拂拭不去的忧郁,让你想起许多往事,尤其是那些令你心动或伤感的往事——是在黄昏时分,晚霞柔和,湿雾迷蒙,远处飘来袅袅的炊烟,归巢的鸟儿在你的头顶轻轻地缭绕,那些往事如雾一样弥漫在你的心头,和着单簧管的呜咽之声一起恰如其分地弥散在你的心头。

莫扎特不仅将单簧管本来所具有的高音区域的特点信手拈来,演奏得优美动人,那些由单簧管中发出的低音,并非仅仅是呜咽,而像是水滴渗透进地底下,湿润在别人看不见的大树的树根,揪着你的心随它的旋律做海底潜行,观看难得看到的珊瑚礁和断楫残桅。然后恢复的高音,单簧管的几声独奏,音调凄厉,如鹤高飞云端。

第三乐章单簧管的装饰音和琶音,如轻风吹皱了一池碧波,吹散了漫天柔软的蒲公英一般,会撩拨得你心绪不宁。莫扎特随心所欲地让单簧管从高音区跌落到低音区,水银泻地,一泻千里。也许这里有莫扎特的心情跌宕,也有我们每个人的心潮起伏。

巴赫的双簧管不是他种出的开满花朵的树,而是他放牧的白羊,而且是一群小白羊羔,轻柔地徜徉在河边的青草滩上,阳光和煦,天高云淡。如果说莫扎特的单簧管充满灵性,巴赫的双簧管则充满温情和人性。我可以想象得出莫扎特按动在单簧管的手是白皙的、青春的、跳跃的,巴赫按动在双簧管上的手背上则是有青筋如蚯蚓般隐隐在动,而手指却是沉稳地随着双簧管的按键在起伏,即使在音域升高或节奏加速时,也没有明显的变化。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莫扎特在演奏完他的单簧管之后,会伸出他的臂膀,情不自禁地高兴得冲你叫,单簧管在他的手中晃动得如同一条活泼的鱼。而巴赫则在演奏完他的双簧管之后,会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你,并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柔和的目光静如秋水,双簧管在他的身边如同一片安详的叶子。莫扎特的单簧管让我感到的是美好和美好后产生的怅惘和忧郁。巴赫的双簧管则让我感到的是沉稳平和。

巴赫在这支协奏曲中将这种柔音双簧管运用得出神入化,仿佛每一个音调都是放出的一条小鱼,在乐队中自由自在地游动,振鳍掉尾,在略微翻起的水波中,轻快地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那双簧管的尾音袅袅不散,那弧线便闪着光亮,也久久不散,让你想起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水墨画。

我们的笛子、箫和芦笙都还带有木管本来所具有的本真的声音,而单簧管和双簧管已经改造得有铜管乐器的效果了。我们用这种火煮沸了一杯清茶,而他们则用这火烧开了一壶浓浓的咖啡。


钢琴

想想他在钢琴上重重有力的弹奏,有时像发狠了似的用皮鞭抽打一匹不听话的马驹,或像抡一把笨重的斧头砍伐一棵枝叶在狂风中呼啸的大树。到处能听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很少能听到小弦切切如私语。但它给予我的感觉不是惊心动魄的激动和激情,更多的是浓重的色彩和诡谲的形状,构成音乐的材料——声音,无论是人声还是乐器的声音,都能最毫无遮掩地表现出情感。坦率地讲,阿尔坎的钢琴曲没有让我体会出多少感情。他也许就是这样,表现的不是感情,而是技巧,就像在其他艺术中,比如杂技、花样游泳或滑冰,都是用惊险而绚烂无比、刺激人心的形体动作所体现的技巧来征服观众。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大多是一览无余的平原,过于平坦缺少跌宕起伏而乏味无比,他们常能奇峰突起,一览众山小,而让我们只能对他们俯首称臣。听完之后,心中涌出的感觉是两个字:服了!用一句不大客气的话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钢琴在他的手中,当然是得心应手,像小孩子手里的橡皮泥,任他肆意揉捏,随心所欲。一共才有八分多钟的曲子,竟有25段变奏,只看手指在钢琴上急如星火地忙乎了。阿尔坎有这种本事,他将曲子变成魔术师手指的袋子,在瞬息万变中撩动起焰火般绮丽炫目的色彩。他毫不顾及像我这样一般水平的听众的耳朵,只顾自己在钢琴上的恣意疯狂,像是在和一位钟爱的姑娘在街头相见,站在马路中央就热烈拥抱亲吻,而且是将洒在姑娘脸上、嘴唇上、眼睛上那雨点一般的吻吻得啧啧有声,根本是旁若无人,哪里管旁边人的瞪大了眼睛的惊讶。

在这里,你能听到车辚辚、风萧萧、马鸣嘶嘶、雷声隐隐、山洪滚过嶙峋的岩石、海涛卷走撕裂的桅杆……当然,也有清风掠过花开的草原,但只是偶尔的一瞬,大部分的时间里,他让他的钢琴变成他手中的画布,他像一个抽象派或根本是野兽派的画家(他绝对不是印象派。兴致勃勃、亢奋昂扬,野兽派似的在画布上泼洒色彩浓烈而对比醒目的颜料,狂热而情不自禁,不管在画布上呈现出的是什么样的色块和画面。

音乐家有多种多样,有的会视真切而深刻的感情为艺术的生命,有的则将匠心独运的技巧同匠人高超的手艺相媲美。无疑,阿尔坎是那种炫技派的音乐家。他不是用他的音乐去挖掘感情之泉,而是攀爬技巧的峰巅。

虽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分钟,却是柔曼无比,如水般轻盈透彻,真是判若两人,想象不出竟会出自阿尔坎同一人之手。


竖琴长吟

显然我们的琵琶要单薄,竖琴要响亮。听琵琶,我总觉得像是地底下流动的河水,那河水可以清澈,可以呜咽,可以澎湃,却总是在一个规定的区域里流淌。

弹拨过后在空气中那轻微的回声,虽一瞬即逝,却清纯、明澈,格外韵味十足,连空气都像初吻一样在微微地抖动,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芬芳。即使同为弦乐的提琴,可以比它更有着缠绵和深沉,却难有这种回声。

有名的琵琶曲《十面埋伏》《将军令》《昭君怨》等,都是有故事作为依托,将写意融在写实之中的。

在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中,我们或许还能从间或撩拨的竖琴声中,听到几许湖水水花轻轻流动的声音。

文质彬彬地踮起脚尖向你施以深度的鞠躬礼。

落在水面上荡漾起的粼光闪闪,一闪之间,却是落花流水,蔚为文章;又宛若情人间彼此丢下的眼色,虽是瞬间,别人并没有在意,但彼此的心领神会,弥漫在整个情思之中了。

有时弹拨得格外轻快,像是在热汗淋漓的乡村酒吧里跳起了桑巴;有时弹拨得十分轻柔,仿佛气定神闲地坐在热带的花丛树下,让浓荫和芳香一起向着火辣辣的阳光喷射着。

竖琴格外沉得住气,和弦乐的配合起伏摇曳,极有韵味,竖琴就像轻盈的小鸟,在弦乐织就的一片雾蒙蒙的林子间上下飞行,间或落在某一枝头,溅落下露珠如雨,清新地飘洒。尤其是从浑厚的大提琴声中穿梭出来,优雅而有节制地弹拨,仿佛惹恼了哪一棵长髯飘飘的老树爷爷,自己却在抖动着亮晶晶的羽毛,故意清脆地鸣叫几声。

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像是一位长袖善舞者,一招一式都是风情万种。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形容它很切合。布瓦尔迪厄的这首协奏曲本身就作得一气呵成,天衣无缝,竖琴在乐队之间像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每一段漂亮的旋律都荡漾成温情的水花四溢,让竖琴游成卡通片中的那有灵性的鱼,游成神话中的美人鱼,水包围着它,它戏弄着水,真是好不自在,非常甜美。竖琴在布瓦尔迪厄的手中,缓慢时是那样清幽,给人以夜晚的花香在习习的晚风中暗暗袭来的感觉,只听见它在轻轻地拨动,乐队只是随风摇曳而已;即使急切时也是那样纯净,让人觉得好像一只小船在并不大的波浪中起伏,时而强烈的乐队好像和它在故意开着玩笑,让它的船帆上溅湿几星水花。那种竖琴特有的柔美高贵的气质,被布瓦尔迪厄发挥得恰到好处,拿捏得一派天籁,水银泻地般,银光迸射,灿烂无比;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一样,蜿蜒着浑然天成又色彩斑斓的曲线,撞响着空气,散发出风铃般清爽而迷人的呼吸……


爱幻想的柏辽兹

本来柏辽兹的音乐也不是门德尔松、韦伯、舒伯特式的温暖或温馨的音乐。《幻想交响曲》让你涌动起许多莫名其妙的冥想,弦乐是那样丰腴得汁水饱满,鲜艳欲滴又变化多端;《浮士德的沉沦》是另一番景色,多变的柏辽兹让你仿佛能看到鬼魅丛生、鬼火闪烁,音响效果如同节日里腾空而起的焰火,是那样色彩绚丽;《罗密欧与朱丽叶》又展示了柏辽兹别样的才华,他将传统的爱情悲剧挥洒得那样自由奔放,演奏得那样壮丽辉煌,宛若奔跑在无边无际草原上的美丽又自由自在的梅花鹿或羚羊……

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呼呼的北风肆虐地扑打着门窗,像莽撞的醉汉,找不到归家的房门。这时候,依在被窝里听柏辽兹,听他的幻想和梦想,听他的渴望和企盼,除了会被他的音乐有所震撼之外,还能勾引出你自己的许多逝去的往事,一下子和他的旋律和窗外的寒风交织在一起,显出几分悲凉、苍凉和清凉来。这时,你的心里不是稍稍温暖,而是觉得更加寒冷,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袭上心头,就像《幻想交响曲》第三乐章中最后定音鼓后那几声凄厉的号声,缥缈地消逝在空中。幻想,有时不是那么好玩的,对于如柏辽兹一样的鬼才,幻想成就了他,让他的音乐迸发出璀璨的火花,织出一天云锦来。

柏辽兹是另外一番的模样你能想象得出这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是一个踩着云彩就能飞的人,是一个一夜怒放花千树、一夜恨不高千尺的人,是一个伸手可摘日月星辰,又可惊动天上仙人的人。

如果将他和我国的诗人相比,他绝对不是杜甫、李商隐或李贺,只有狂放不羁的、可以让高力士为他脱靴、想象力丰沛、能够上天入地的李白能与他比肩。虽说贝多芬也狂放,但更多的是高傲、是对现实世界的投入,而柏辽兹则是将他的音乐挥洒在想象的世界里。所以,贝多芬不会像是李白,而有点像是杜甫。李商隐和李贺大概是和德彪西或拉威尔有点儿相似。

柏辽兹常常混淆了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很难想象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人,穿衣服要系上风纪扣、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的人,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和奔放洒脱的创造力。岁月在他的心中并没有褪色和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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