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四顾心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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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振娟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余光中《寻李白》

我特意选在这个有月光的夜晚来到当途采石江,这样能更真切地体会李白辞世时的心绪。明月还是那样倒映在江面上,只是没有了诗人的凝望,凄清了许多,惹得夜风荡漾的江水很快清泪一般濡湿了我的心田。

李白在表面放达豪迈的一生中,不断地试图借酒消除盘恒在心中的愁苦,但每次短暂的沉醉之后,更大的痛苦便会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痛苦和买醉循环了他的一生……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作赋凌相如。二十岁便了悟诗道,在诗界恣肆挥洒,一步步抵达诗歌神坛。

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天才,他的愁苦,何故到了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还让人不能释怀?

原本是草原的一匹黑骏马

人的志向往往是以出身背景为参照的。李白出生在中亚碎叶城,城外便是横贯东西的中亚大草原。他的母亲没得说,土生土长的胡人,可父亲却是个极有背景的汉人。他不是别人,正是公元626年玄武门事件时逃出长安的皇室李暠第八代子孙。

尽管时刻不忘自己大唐皇室血统的汉人父亲做梦都盼着“太白金星投胎转世”的儿子将来学有所成,重返大唐,求取功名,告慰祖宗,可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小太白觉得跟舅舅们骑马奔驰在草原上追云逐鹿才叫过瘾呢,一通惊心动魄的狂奔,人都呼啸癫狂了,下得马来,与舅舅们抱作一团只是狂笑。晚上更过瘾,冬不拉伴着豪放的歌声在草原的夜空飘荡,一大堆草原好汉聚在熊熊的火堆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大伙儿就骑马摔跤、比武射箭,快活得草原都要沸腾了!

虽然小太白每每被父亲连呵带斥从马背上拉下来弄回书房,可一旦撂开那些枯燥的经书,纵马驰骋在草原上,就觉得天和地都是自个的了。他原本就是草原上的一匹黑骏马。

骏马就应该驰骋在原野上。因此李白后来无论是子承父愿还是受纵横术的影响,一心要到那正襟危坐的大唐求取功名,很难说是明智之举。

盛唐第二剑客

用“盛唐诗坛第一人”概括李白,格局显然是小了。事实上,成为“诗人”并不是李白的人生目标。李白的理想是做一名剑客,在神州大地上纵横干谒,远扬声名,得到诸侯的礼遇,从而登上将相高位,一展政治抱负,然后功成身退,潇洒江湖。写诗只是他另一种形式的舞剑。

对李白寄予厚望的父亲,在他十五岁时便送他到大康山随大纵横家赵蕤学诗练剑。这位一心望子成龙的父亲认为,赵蕤是以黄霸之术闻名于蜀中的,儿子跟他学成黄霸之术,将来一定能为朝廷效命,封侯称王自不在话下。

年复一年,大康山草枯草荣。李白在山中一边苦练剑术,一边潜心钻研师父所著的分析天下形势、讲求兴亡治乱之道的纵横术宝典《长短经》。十年后,他又周游燕赵之地,遍访剑术名师,逐步成长为仅次于“盛唐第一剑”裴旻的绝尘高手。

二十五岁,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散金三十万,周济落魄公子。而后怀着“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信念,到处行侠仗义……,剑客精神贯穿了李白的一生。种种传奇的经历和驳杂的思想,都统一在他“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旁”的侠士理想里。而他“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雄心,他自负自信、在四海之内游说干谒,无不具有纵横色彩。

也因此,李白一生弃绝科场,亦道亦侠,拜谒过各方人士,屡遭失败,但却从未动摇对功名的热情。而他结交政要权贵,一心要实现建功立业梦想的方式运用的皆是纵横术。

结婚太草率

周国平曾忠告搞文学艺术的人——慎勿与同行结婚;进一步忠告——慎勿结婚。婚姻意味着责任、束缚,而文学艺术往往是自由精神和独立意志的产物。要是李白下山初遇现今周国平这样的文友,设身处地为他策划一下人生,他后来会少去很多愁烦。

唐朝以诗取仕,出门碰上的文人尽是弄诗的。而诗人的思维都是感性的、跳跃的,凭热情凭想象行事。公元725年,李白怀着“济苍生、安社稷”的政治抱负开始他的游历生涯,不久就遇上中年文士孟浩然。两个不拘礼又彼此欣赏的文士结伴畅游名山胜水,不在话下。

一路悠游到黄鹤楼。谈到崔颢的《黄鹤楼》,李白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还如此谦逊,难得呀。孟浩然凝视着李白直点头,就暗暗寻思给他说个媒。

在孟浩然的热心撮合下,还没弄清婚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李白,稀里糊涂作了武后时的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婿。游历在外,本意是想凭借自己的剑术和诗才去实现恢宏的政治理想,可转眼间就给婚姻绊住了手脚,要知道,生命中只有诗和剑的李白,对世俗的婚姻生活根本就打理不了。

婚后定居安陆的日子里,一时没有机遇入仕,又没有其他的生存技能,只能靠妻子娘家的接济过活。愁闷了,就借诗酒排遣。日子久了,许圉师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淡。诗嘛,凭它入仕才能换来俸禄,诗本身是不能当饭吃的。当初把孙女许配给他,原本是看重他的诗品,料定他日后定能以诗取仕,求取功名,让孙女享上荣华富贵。谁知他整日除了饮酒吟诗,就是瞎晃悠,老夫真是看错人了!

自负有“入相”之才的李白,难道甘愿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怎奈他多次求荐王公大臣而不得,反遭人讥讽!

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时间长了,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

士子的心都是敏感而脆弱的。世人的冷眼深深地刺痛了李白的心。好在还有酒,一醉方休后,现实的烦恼远去了,只剩下一个绝对纯净的缥缈仙境……

十年婚姻,十年不堪。原以为李白日子过得不错的孟浩然下广陵顺道来看他,见昔日的翩翩绝世佳公子憋屈得这般颓废时,只是无言地陪他喝了一宿闷酒。

天明就告辞了,李白送孟浩然到黄鹤楼。故地重温,却是与挚友匆匆道别。此地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李白凝视着远处的长江长吟到:“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默默地听完这首诗,没有赞叹,只是两眼空蒙地望着李白,良久,才感伤地说:“你在安陆十年,一点也没有白费,只用到崔颢《黄鹤楼》一半的字数,就胜过他了。可我难过的是,你胜在心里的愁苦上。”说罢,久久地握住了李白的手……

挚友乘舟远去,李白怅然地望着滚滚不尽的江水,一股难言的悲凉袭上心来。是时候了,他也该走了。

李白走的并不潇洒。在世人眼里,不论你是干什么的,一个养不起家的男人就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只有离开这个人人把他看扁看透的地方,才能找回做人的尊严。

临走时,一向不拘礼的李白突然流着泪跪倒在妻子面前,道:“我走了,娘子。十年的情义,我李白只有来生再报。一双儿女就拜托你了!”

李白在妻子的哭声中渐行渐远。崎岖的山道上长满了荒草,他静默地走着。他隐忍着对妻儿的愧疚和世事的遗恨,走出了安陆。

不可能成为宰相

古中国大凡杰出的文人都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而历史上,真正能实现其宏图大志的杰出文人寥寥无几。这究竟是为什么?皇帝昏庸?小人当道?时运不济?是,但又不完全是。这些甚至都不能算作主要原因。同样的境遇,那些杰出政治家总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登上政治生涯的巅峰,而杰出文人却总是被绊下马来,借文学疗伤励志。可见,他们落魄失意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文人本身。

走出婚姻后,李白的政治目标更明确了,那就是努力跻身于名士行列,风云骤起,直取卿相,一展宏图。

公元742年,在故友吴筠的极力推荐下,唐玄宗下诏征李白进京。二十年了,机遇终于来了!接到诏书的李白是很感动的,走普通的科举之路与名震京师被皇帝礼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要知道,吕尚、管仲、诸葛亮等名相起初走的都是后一种路。

世人都知道,李白刚进宫不久就凭借“醉答番书”化解了一场大唐与番国的干戈,名震天下。其间还传出唐玄宗“御手调羹”的花絮。以他非凡的才智,照此下去,应该说政治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可他终究是一个文士,对权利背后的学问一窍不通,书生意气不久就暴露无遗。

这天,春光明丽,唐玄宗和杨贵妃到御花园赏花,兴致来了便命李龟年谱新曲助兴。一时没有新词,李龟年只得找李白。填个词对李白本是小事一桩,可喝了些酒的他,正要吟咏,却瞥见了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高力士在皇上身旁卑躬屈膝的丑态,再想想他平时在文武百官面前颐指气使的嘴脸,心里顿生无限鄙夷,就想借酒劲治治他,便借口靴子太紧思路不畅,要高力士替他脱了。

唐玄宗是爱才的,对李白的这点小要求自然是准奏的。心头一时痛快的李白,提笔一气呵成千古绝唱《清平调》。但他哪知他的祸根就此埋下。

从李白弄出的这桩历史上著名的“力士脱靴”事件可以看出,随意挥洒旷世才情的伟大诗人,政治头脑只是个婴儿水准。想想看,你李白的诗篇再空前绝后,再波澜壮阔,但你的职位仍是个翰林待诏,小文士而已。你醉答番书、赋《清平调》,干得漂亮,皇上夸你两句,你就把麦秸秆当拐棍了?幼稚!在朝野真正掌控人的是什么?权力。在权力面前,你那不能当饭吃的诗又算得了什么?你一个无权无势的文士招惹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你明摆着自绝后路。

事实上岂止高力士,包括翰林学士张垍在内的很多同僚都变着法儿在背后捣鼓李白。因为他的万丈光芒,早已灼红了人家的眼睛;他的闪亮登场,只能显出人家的暗淡和平庸。要想再度“得意鸣春风”,只有将他排挤出局。

如此,李白后来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就不难理解了。

公元744年秋,萧萧北风在长安城里漫卷着,李白昂着头高迈地走了。脚下落叶纷飞。

写到这里,我的心里也是一片悲凉。要知道,李白不是一般人,一个旷世奇才呀,那舒展于宇宙的诗剑风流和绝代风范,尘世几人能够企及?

于是我在想,假如李白入仕前认真琢磨琢磨屈原落魄失意的缘由,研究研究算计屈原的靳尚、子兰、郑袖,进了朝廷,变通一下自己,世故些,八面玲珑些,那么凭借他的旷世才情,青云直上,封侯拜相应该不成问题的。若此,退一步说,即使时运不济,起码也能混一份俸禄,过个安生日子。

可李白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孤傲人格,恰恰与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的品格一脉相承。高洁嘛,那就只能“愁苦而终穷了”。

家破了,济世抱负又无从施展。走出长安城,李白仗剑昂首独立于旷野中,茫然四顾。悲凉之余,他忆起当初在大康山求学时赵蕤师父对他说的话:“太白啊,你爹爹一直以为你是个非凡的人,将来一定会在朝廷上有所作为。错矣!你其实是个诗人。就算你在我这里学通了黄霸纵横术,但终究还是用不上。因为你太率性,不谙阴阳变化,更不会洞察人性的弱点加以利用……”

看来,没能成为宰相,还是在于李白自己。

渐入人生佳境

济世理想的破灭使李白再度向往起超脱的仙道世界。“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这次决意追求仙界的逍遥了。他到山东济南请道士高天师授道,成为一名道士。然后心满意足地以一个道士的身份去会稽会见同为道士的元丹丘。

在会稽,元丹丘置酒迎接李白。席间,李白悲亢长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这大海奔流般的诗篇里,他一醉方休,暂且忘却了内心无边无际的愁苦和失意。

南下重游吴越的十年里,李白与文人豪客超然于世外的山水自然中,饮酒赋诗、酣歌舞剑,逍遥风雅,羡煞世人。

为了实现理想中“郁郁乎文哉”的西周社会而一生奔波于列国之间的孔子,最向往的也不过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看似已悟彻仕途荣枯的李白,活到这个光景还是很不错的。继续这样活下去,可以料想,他的后半辈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中国封建文人的局限性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从被唐玄宗打发了的那一刻起,李白就铁了心放任心性于天地宇宙间,绝不再屈尊苟且于腐败黑暗的朝廷。

离开长安的十年里,李白下扬州、游吴越……大半个中国的名山大川留下了他汪洋恣肆、高标逸韵的壮丽诗篇。应当说,那一首首“惊风雨、泣鬼神”的诗篇,已构筑了他傲岸高逸的文化人格,实现了一个文士的价值。但,李白毕竟是中国文人,中国封建时代的文人——永远解不开“济世之志”的死结。

56岁这年,一直渴望仙界的他,本已准备隐居在历来流传着各种神仙传说的庐山五老峰下安度晚年,可永王李璘的一番盛邀,再度让他头脑发热。此时的他,根本不考虑乱世中的政治险恶。

那样一个傲岸而血气的名士,空负一腔报国之志,奋斗了一生,却失败得一次比一次惨,临了又让命运变本加厉地捉弄一把。在浔阳监狱中,李白感慨万千,带泪嘲谑着自己遭遇的人生悲剧。

“文章憎命达”。李白之前有屈原,同时代有杜甫,后世有刘禹锡、柳宗元、王安石、苏轼……可以说,中国煌煌古代文学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中国古代文士的一部人生悲剧史。

复杂成就天才

从李白一生中可以看出,复杂更能成就天才。天才的成就,是其复杂的人生背景和复杂的思想相互碰撞而迸发出的火花。

李白是诗人、剑客、谪仙、道士、酒徒、流浪者的总汇,又兼具屈原式的孤愤绝世、魏晋遗风和狂士的叛逆,也因此才诞生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等自信与绝望、追求与颓放、眷念与怨恨相交织的千古名句。

这些“光焰万丈长”的诗句,充满了浪漫的英雄主义色彩,清峻通脱风骨出于魏晋而胜于魏晋,李白也因此跃升为耀眼的诗坛巨星,站在盛唐诗坛高峰之巅,成为支撑中国文学和文化人格的一根擎天柱。

弃世仙去

被流放夜郎途中遇赦的李白,已近花甲,身已倦,心已冷。生命之烛将尽,他漂泊到生命的最后一站——安徽当涂,找到时为当涂县令的堂叔李阳冰,托付了诗稿。

了却遗愿后,62岁的李白,在一个月夜独自荡舟采石江。饮尽坛中酒,带醉漫吟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恍惚中,他从江心的明月中望见了终生理想的高洁仙界,欣喜着、愉悦着,纵身扑将过去。随着一声憾响,江水晶莹地劈裂开来,溅湿了古中国文化的内里。

江水震颤着渐渐地复归了平静,明月皎洁地复照在江面上。

作者简介:
李振娟:女,70后,宁夏中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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